每年夏天,以氣候涼爽聞名的貴州總是吸引眾多游客前往避暑,但如今,選在秋冬季去貴州旅行,正成為不少人錯峰旅行的風尚。 在出發前,貴州的朋友便向我如數家珍地推薦了不少“季節限定”的景觀:“你可以去世界遺產梵凈山看紅葉,加榜梯田秋收前的稻浪非常壯觀。再晚一些時候,花溪黃金大道上的梧桐樹也要黃了。盤州的妥樂村有上千株古銀杏,滿目金黃的秋天,是一年中最浪漫的時候。到了冬天里,不少地方都可以泡溫泉或滑雪。我們貴州的火鍋種類太多了,保證不重樣。” 朋友生怕遺漏了貴州的美好,但他的推薦令人實在眼花繚亂——這些景點分布在貴州省的東南西北,要串聯起來太過考驗旅行規劃能力。不過,這樣的自信也令人足夠安心,我也就不必擔心淡季的貴州萬物蕭瑟了——實際上,當游客大軍的人潮褪去后,貴州更顯出清新自在的可愛一面。
山地與平原
chill省份的內在張力
九十月間,黔南的秋天仍然滿目蒼翠。在一片青綠山水中見到堯古村的第一眼,就能感受到它的不凡——在秀麗的喀斯特群峰下,在水車、阡陌之間有幾座布依族民居漸次鋪陳,民居的近前是一處優雅的蓮池,鄉間小道被潺潺流水聲環繞,進入村中,多數的民居已被改造為民宿或非遺空間。鄉村公路穿村而過,隔路相望的是一片禾倉群。
不過,這片禾倉群與我以前所見的都不太一樣,一個頗具現代風格的竹木涼亭構成了入口,一塊漿板隨性地掛在欄桿旁,背后的禾倉上懸掛著咖啡廳的菜單。我見到了正在禾倉中干農活的安宇。一年前才從城市搬來村中的他,儼然已成為堯古的新村民。在此之前,安宇在貴陽經營著一家名為“成自然”的戶外旅游文化公司,平日里帶領著來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去探索貴州各地的山水、溶洞與森林。正是因為參與堯古的禾倉改造項目,他索性把這里當作自己的根據地,欄外的漿板早已透露了主人不羈的秘密——這處古老的禾倉已變身為年輕化的戶外營地,“順著網線找來”的客人們正是從這里出發,去探索周邊的茂蘭秘境。
上圖:堯古禾倉集。
下圖:在禾倉中勞作的安宇。
堯古所在的荔波茂蘭保護區,早在2007年就作為“中國南方喀斯特”的一部分,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是全球同緯度區域中保存最完好的喀斯特森林生態系統。安宇告訴我,蓊郁連綿的綠色山林是無窮的旅行寶藏,單單在堯古周邊便遍布諸多河流、溶洞,秋冬季節相對干旱,更適合探洞或沿著河流旅行。
但這只是貴州的“表象”,在充滿松弛感的鄉野景觀背后,是相對嚴苛的自然地理條件。安宇指引著我們注意禾倉的建筑,“這里的禾倉柱子都和喀斯特山體的巖石直接相連,這里坡度大,也幾乎沒有什么表層土,無論是民居還是禾倉,建設時都會盡可能避免占用寶貴的耕地”。
上圖:荔波小七孔臥龍潭瀑布。
下圖:荔波水上森林。
云貴高原是世界范圍內喀斯特最為發育的區域之一。由于喀斯特地貌有極強的巖溶特征,水分的下滲作用非常顯著,巖石之上的地表往往只有薄薄的土層,這里的土壤難稱肥沃。在這樣的自然環境中,貴州人很早就開始思考如何與山地共生——早在舊石器時代,遍布貴州的溶洞已經成為庇護人類祖先的家園,盤縣大洞、黔西觀音洞、普定穿洞、貴安招果洞……通過這一連串在考古學界鼎鼎大名的遺址,可以“洞見”貴州如何成為中國南方原始文化的搖籃。
到了農耕時代,起伏的群山也成為人們定居、耕作的家園,就在荔波向東僅幾十公里,苗族在月亮山腹地開辟出壯美的加榜梯田,在有限的水田中還發展出“稻魚鴨共生”的農業生態系統,營造出“梯田造在山間,山林涵養水源,山澗流灌梯田;田坎邊坡割草,牛圈上坡漚肥,就近施肥培土……”(《黔東南州志》)的景觀。
加榜梯田。
從溶洞到梯田,山地始終孕育著貴州的內在張力。
作為中國唯一一個沒有平原的省份,長久以來,貴州總是為交通所困。但近幾十年來轟轟烈烈的路橋基建,已經為貴州的發展打通經絡,更在云端鋪就了一個令人驚嘆的“高速平原”。當人們還在感慨黔道更比蜀道難時,貴州已經悄然“逆襲”成為全國首個縣縣通高速的省份。截至2022年底,全省已建成或在建的橋梁總數超過3萬座,在全世界最高的100座橋梁中近半位于貴州境內,堪稱“世界橋梁博物館”。
如今,在安順市關嶺縣與黔西南州貞豐縣交界處,六安高速花江峽谷大橋正在建設。預計2025年建成通車后,這座距離水面達625米的高橋將成為新晉的世界第一高橋。而它所打破的記錄,是杭瑞高速北盤江大橋創下的,這兩座橋同跨北盤江而建,直線距離不超過35公里。
上圖:建設中的花江峽谷大橋。
下圖:目前的世界第一高橋北盤江大橋。
頻繁創造的工程紀錄只是貴州路橋建設的一個縮影。2009年,全長2237米的壩陵河大橋落成,成為最早嘗試“橋旅融合”的貴州案例:在滬昆高速的路面下方,另一座紅色的橋體向下生長,發展為高橋蹦極、跳傘等極限運動的大本營。這一奇思妙想經歷了十余年的迭代升級,至花江峽谷大橋時,橋梁的各個部分都將被利用開發起來,星空露營區、橋塔觀光電梯、塔頂星空水吧、桁梁觀光廊道……儼然“全身都是寶”。大橋附近的云渡服務區也將成為中心景區,崖壁飛拉達、山地速降滑車、飛躍峽谷滑索、空中咖啡廳,都將成為高速服務區里未曾被期待過的風景。
上圖:壩陵河大橋是國內少有的可進入橋體內部開展旅游觀光的超級工程大橋。
下圖:壩陵河大橋以“橋旅融合”思路開設了蹦極、速降、高空秋千、滑翔傘、空中漫步等多個高橋極限運動項目。
回到堯古,安宇正試圖引導游客們去關注貴州的生存之道,“貴州的民族文化跟自然、山地緊緊地連在一起,我們把堯古作為基地,就可以把戶外旅行和村落里的許多文化體驗相結合。”他指著周圍的喀斯特群山,“山里面遍地都是板藍根,這是當地靛染的染料,有不少游客來這里體驗蠟染工藝。”一處昔日民居底層的牲畜欄被辟為小酒吧,安宇帶著大家在這里品嘗本地產的青梅酒,這其實也是山地的饋贈——茂蘭的森林中,隱藏著中國最大的野生梅基地。
用取材于當地的板藍根作為染料進行蠟染的作品。
從板藍根到青梅酒,“戶外旅行的目的是讓你找到對山地的感受,有那么多美好或舒服的東西在大自然里面已經存在了”。無論是傳統的民族村寨,還是現代的路橋基建,貴州的愿景似乎一脈相承——人們努力將崎嶇、封閉的山地,改造為理想中富饒、開放的“平疇沃土”。
民族與世界
跨越時空的多巴胺
在夏天來臨前,我去了一趟黔東南。農忙的時節剛剛開始,人們都忙著在田里耕作,村落里反倒顯得冷清。當地人勸我,“秋收以后再來吧,農閑時活動多,節慶一天連著一天,鼓樓里每天都有人唱侗族大歌”。
鼓樓是侗寨中最醒目的建筑。它在侗族社會中地位顯赫,不僅是村落榮譽的象征,多陳列著種種證書與獎牌;也承載著豐富的公共生活,人們在這里解決爭端、懲惡揚善,舉辦家族聚會、村民大會,乃至日常的休閑娛樂、擺古聊天……簡直是一個復合了法院、人大、祠堂、歌舞劇院、廣播站、村史館的多維空間。
鼓樓是侗寨中最醒目的建筑。圖為肇興侗寨
從江的增沖侗寨中就建有一座康熙年間的鼓樓,也是貴州省內最古老的一座。這座鼓樓如今依然延續著一種極為奇特的管理方式:村內有340多戶人家,每家每戶都有屬于自己的“鼓樓日”,每到這一天,如果趕上陰雨,這家人便要負責為鼓樓底部的火塘燒火。在過去的幾百年中,這個傳統將整座鼓樓的內部熏得黢黑。
在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內部日常“放火”,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幾年前,出于現代的文物保護理念,這種傳統方式被暫停兩年。但弊端卻很快顯現,鼓樓的頂部因為陰雨發生霉爛和蟲蛀,直到恢復了火烤之后,這些問題才迎刃而解。
上圖:增沖侗寨。
下圖:增沖鼓樓外景。
關于傳統文化在現代生活中所面臨的沖突與困境,早已是老生常談,但正如增沖鼓樓的案例所揭示的那樣,傳統與現代之間,本不必涇渭分明、非此即彼。豐富多彩的民族文化無疑是貴州最寶貴的文旅資源,但更有趣的在于傳統與現代之間的相互啟迪,寶貴的文化傳統中也激發出越來越多的時代多巴胺。
如今,在西江苗寨欣賞隨山勢起伏的千家燈火,或是在肇興侗寨加入熱情浪漫的侗族大歌,或者更小眾一些,潛入雷公山、清水江流域的苗寨,去尋訪十三年一遇的盛大牯藏節……這些想象中的民族文化之旅固然激動人心,但尚且只是貴州文旅的1.0版本。
西江苗寨。
事實上,貴州是民族文化、傳統村落的“富礦”省份。正如歷史學者李碩在《歷史的游蕩者》中所言,“山谷的這種閉塞和獨立性,使它能保存本地獨特的語言、宗教、服飾等等文化元素,可以說,群山褶皺之中,是人類文化最為多元的保鮮柜。”這片相對封閉的自然山水,曾經是當地民族的天然庇護所,如今則成為保全眾多傳統村寨的理想之地。在已公布的《中國傳統村落名錄》中,貴州以757個名列各省榜首。
這些星散于貴州山水間的村寨,承載了許多城市居民的美好想象,正被改造為理想中的田園。2018年,“匠廬”團隊在黃果樹瀑布附近選中普叉村建設民宿“村曉”,使這個已經走到荒廢邊緣的布依族村寨重獲新生。在興義的萬峰林,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人開設出各式的民宿與咖啡館,也將現代的文化元素、生活方式融入到喀斯特的青山綠水之間。
由布依族村寨改造而來的民宿匠廬·村曉。
曾經鋪滿豬腳的青巖古鎮,涌現出嶄新的創意和社區空間,在我們到訪的當下,一場面向大學生的文創大賽剛剛落幕,年輕學生將世界名畫與民族服飾相結合,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成了長角苗女孩,蒙娜麗莎則有了木梳苗的“血統”。
青巖古鎮的文創,融合了多種創意形式。
還有更多傳統生活的場景,以種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無縫切換到現代背景之下,使貴州大地處處充滿“反差萌”。
在劍河的八郎苗寨,古老的吊腳樓依山而建,乍看之下與傳統的苗寨無異。但樸素的民居外立面都繪制著各式的化石圖案,自上世紀80年代古生物學者在此發現凱里生物群化石以來,這處苗寨便成為國內外學界關注的焦點。村民劉鋒一直是科考發掘中最可靠的當地向導,被教授學生們親切地稱作“永不畢業的博士生”,他將留在苗寨中的化石收集起來,創辦了一所化石陳列館。你可能永遠不會想象這樣的一個場景:在古老的苗寨吊腳樓中,密密麻麻地陳列著各種三葉蟲化石,耳旁播放的是關于五億年前寒武紀生命大爆發的紀錄片。
劉鋒開辦的古生物化石陳列館。
在凱里的民族風情園,昔日的苗繡市集日益繁榮。苗族青年古阿新開始嘗試在市場里組織服裝表演,將傳統古老的民族服飾送到更多人的面前。這場起初充滿社會實驗性質的“村T”原本只是在周末夜間的風雨長廊中舉行,卻很快憑借強烈的視覺沖擊席卷網絡。身著苗族服飾的兒童牽著本地原生的“下司犬”走秀,吹著蘆笙的青年男女在T臺上一同熱舞,年邁父母扛著農具展示農活,這些場景都被搬上了北京的中國國際時裝周。來自黔地的獨特鄉土氣息感染全場,這個臨時組隊的“草臺班子”,反而成為了“走秀天花板”。
這些充滿反差感的場景,之所以擊中人心,是因為貴州的文化性格中總有一份寶貴的真實與誠懇,展現著蓬勃恣肆、不加矯飾的生命力。和種種與眾不同的“貴州體驗”一同野蠻生長,或許正可成為當代年輕人對抗焦慮、去除“班味”的健康生活指南。
平凡與不凡
每個普通人的主場
在我們抵達榕江的夜晚,摩肩接踵的“村超”球場中,正在上演一場南美聯隊與榕江隊的比賽。南美一方的隊伍由十余個國家的駐華外交官組成,而榕江的隊員則是各個鄉鎮的村民,隊名也不忘了為時令的農特產品打廣告,稱為“羅漢果”隊。這場友誼賽最終握手言和,在場的觀眾們也并不太關心比賽的勝負,人們來到這里,是為了感受草根足球的快樂氛圍。
貴州“村超”現場。
兩年前還鮮有人了解的榕江,如今憑借“村超”成功破圈,成為貴州最為人熟知的縣城之一——這個原本只在縣域內自娛自樂的村鎮級足球比賽,開始逐漸走向全國,甚至走向世界。在這個奇跡背后,幾乎所有隊員都是業余選手,他們是村里的小販、農民、木工、司機、學生,但只要走上這個球場,便成為萬眾矚目的球星。
村超現場,表演節目的演員自發地與足球隊員合影。
每個身臨“村超”的觀眾都會為這種“土生土長”的熱烈氛圍所感染。我在球場旁偶遇一位廣西阿姨,她自帶一個鐵盆前來吶喊助威,然而這里并沒有她的“主隊”。我來不及問她的姓氏,熱鬧歡騰的人流已經把我們沖散——每晚的賽事結束之后,球場便開放給所有觀眾,人們在這里唱歌打跳,自發圍成一個歡樂的漩渦。
賽事結束后,不舍離去的觀眾涌入球場狂歡。
這種全民參與的運動氛圍,是紛繁生活中對抗平庸的一劑強心針,也正在激活貴州非凡的運動基因。在剛剛過去的巴黎奧運會上,貴州健兒取得了眾多突破:射擊運動員謝瑜獲得男子10米氣手槍金牌,水上運動員黃娟闖入皮劃艇激流回旋女子單項半決賽,自行車運動員米久江成為唯一一位參加山地自行車越野賽的亞洲運動員……在奧運賽場之外,攀巖、登山、徒步、騎行、溯溪、洞穴探險、滑翔傘低空飛行等活動,將貴州轉變為“水陸空全能”的運動樂園。貴州致力打造的“山地民族特色體育強省”,正在影響每個人的生活方式。
如貴州財經大學的王超教授所說,“貴州最大的魅力在于原真性。不論去肇興侗寨還是臺江,去了千戶苗寨還是‘村超’‘村BA’,你發現當地老百姓的生活就是實實在在這個樣子,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后期包裝。”
種種“?以村之名”的活動在貴州迅速發展,從“村超”“村BA”“村晚”到最近流行的“村T”,對普通人而言,貴州如同一個巨大的精神快充站,為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源源不斷地提供著寶貴的情緒價值。其最為寶貴之處,正在于看見每個普通人的理想和希望。這些燈光閃耀的舞臺與球場,也可以平等地屬于每一個你我一樣的普通人。
村超現場,觀眾們被調動起飽滿熱情。
或許,歷史上多次的移民浪潮、多民族和諧共居的歷史傳統、山水奇崛的地理環境,使這片土地有著與生俱來的開放、包容與樂觀精神。貴州的人文氣質中,一直孕育著達觀樂天、活在當下的松弛屬性,也天然具備對教條、呆板的反抗精神。
正是這樣的性格氣質,使這個昔日的“偏遠省份”,在許多領域勇敢嘗試、大膽創新,扮演起時代的先鋒角色。FAST“天眼”利用喀斯特地貌中最常見的洼地,有效阻擋了外部電磁波的干擾。以貴陽、貴安新區為代表的大數據產業,巧妙地利用了貴州的冷涼氣候和區位優勢,成為“東數西算”戰略布局中不可缺失的一環。
貴安華為云上屯數據中心。
在貴州旅行的最后一天,我回到貴陽。夜色落幕后,市中心的筑城廣場上開始了一場路邊音樂會。來自貴州各地的民族樂隊、歌手乃至中小學生們紛紛上臺表演,整個演出場地背倚南明河,面向城市街道的方向則是全然開放的,每一個路過此地的市民或旅行者,都可以輕松加入這場街邊狂歡。
饒有趣味的是,我能強烈地感受到這場音樂會的“貴州特色”。從舞臺上閃爍的苗族銀飾、彝族歌手身著的對襟上衣,到表演間隙分發的各色禮物,也是來自各個地州的美食和土特產,空氣中甚至氤氳開酒香……如果這尚且還是傳統想象中的貴州,那么臺下的景觀更為鮮活動人:蹣跚學步的孩子伴隨音樂起舞,滿頭銀發的老人左右揮舞著熒光棒。
貴陽某路邊音樂會現場。
這或許是真正觸達貴州的美好場景,我試圖總結貴州為何能夠源源不斷地提供快樂與能量,此刻終于感受到其魔力的奧秘——貴州總可以消除門檻與界限,人人參與,也為人人歡呼,無論你身處臺上還是臺下,這里是每個普通人的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