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眾人攜手宰殺年豬是大戲的高潮,那么吃刨湯肉無疑是大戲的壓軸。在徐徐拉 開的帷幕中,主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無不展示著他們的個性與風采,無不展示著他們的為人與品質。因而,無論家里條件如何,狀況怎樣,主人們總是想方設法,要把這出戲唱得有情致,演得有韻味,既含而不露而又余味綿長;既千嬌百媚而又低回婉轉。吃刨湯肉也因了這份情懷,宛若春日瓜藤上伸出的枝蔓,在搖曳中平添了幾多生趣。
大抵是宰殺年豬后的一兩天,男人協助女人處理完最當緊的事,便催促女人早點請客。別看男人平時做事有心無腸,在請吃刨湯肉這事上卻一點不含糊。女人掐指一算,年關就要逼近,她哪敢怠慢,請客的時間當即定下來。男人像領了圣旨,即刻進屋揣上早就準備好的廉價香煙,興匆匆地出了門。
到底吃了兩天葷,家里又存有硬貨,請客的男人便底氣十足。他不慌不忙地拍打著木門,神定氣閑地遞著香煙。碰上關系要好的,干脆先夸張地遞上一拳頭,爾后在嘻嘻哈哈的笑聲中推開另一家的門。院子雖說不大,但加上院外的單家獨戶,請客的路便有些悠長,一家一家地請下來,幾盒香煙已所剩無幾。男人扔掉空蕩蕩的煙盒,掰著手指,一家一個,加上親戚朋友,怕有四五桌。恍惚間,他只覺得有千斤的擔子向他壓來,先前的興奮很快化為一種擔憂,這么多桌,女人招架得住?
男人的擔心顯然多余,在這個最能體現女人價值的時刻,在這個最能展示女人才藝的窗口,女人就像鉚足勁的發條,在嘀嗒嘀嗒的轉動中揮灑才情,在嘀嗒嘀嗒的轉動中不知疲倦。她會無怨無悔地累上數個小時,而不叫腰酸腿疼;她會毫不猶豫地拋開個人恩怨,而不放棄菜肴上的任何一個細節;她會淋漓盡致地將廚藝發揮到極致,而不讓一個客人失望。別說四桌五桌,即使七八桌,她都將毫無畏懼,她都將坦然面對。
于是,在女人畢畢剝剝的砧板聲中,肥的瘦的兼肥帶瘦的,裝滿了盆盆碗碗;在女人的挽衣扎袖中,鈔的煎的燉的,堆滿了砧板的旮旮旯旯;在女人的顛前忙后中,白的紅的綠的,擠滿了筲箕竹筐……男人吃驚之余,恍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麻利能干;原來自己的想法是如此幼稚簡單。于是,一向袖手旁觀的男人端起了菜盆,操起了火鉗,提起了罐子。于是,案板上的菠菜綠得更透亮,灶塘里的柴火燃得更紅火,罐子里的豬肉跳得更歡暢。
在狗的吠叫,雞的哄搶,貓的攀爬中。一張張或方或圓的木桌擺上了堂屋;一碗碗熱氣騰騰的菜肉登上了餐桌;一副副或滄桑或俊秀的面孔擠上了桌子。
那是怎樣的豐盛啊!碩大一張桌子,杯子盤子盆子,擺得滿滿當當;炒的煎的燉的,擠得嚴嚴實實。紅亮的肉絲,褐色的豬肝,指節長的小腸,打著卷的巴掌寬的回鍋肉……它們盤踞在盤里碗里,橫著豎著,擠著挨著,堆著疊著,打著尖,抱著團。盛在大瓷缽里的豬雜碎,你擠我擁。褐紅的心肺,扭著結的小腸,白晃晃的肉皮,三兩坨黑色的咸菜疙瘩……它們自由散漫的在乳白的湯里飄著轉著,晃著悠著,直把油汪汪的湯面裝點得五彩斑斕,直把醉人的濃香撲向每一位賓客。更有那漂著蔥花的白蘿卜湯,纏著繞著滴著水透著亮的鮮活芫荽,冒著裊裊熱氣的菠菜,三盆兩碗地立在桌的中央。望著桌上色澤鮮艷的菜肴,嗅著桌上飄渺的濃濃菜香、肉香,這些久不見肉星的老鄉,眼也骨碌碌直轉,心也撲愣愣直跳,滿口的涎水在嘴里咕嚕咕嚕直打轉。
是啊,他們,還有許多像他們一樣的村民,也許三五幾個月,也許一年半載,都不知鮮肉為何味了。他們早就盼著臘月的到來,早就盼著能美美吃上一頓刨湯,打一場牙祭;早就盼著用肥肉滋潤滋潤他們清湯寡水的肌腸。而今,機會來了,他們焉能做到眼不饞,心不動,嘴不響?
“吃菜喲!”就在大家躍躍欲試之際,一位老者嘀咕著,并率先將筷子伸向了盤子。這筷子,猶如一根導火索;這筷子,打響了吃刨湯肉的第一槍。大家紛紛收斂起先前的拘謹,將粗的細的筷子伸向盤里碗里,伸向盆里缽里。剎那間,桌上的肉們、菜們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斯文的,小筷小筷地挑著瘦肉、排骨、豬肝夾,他們合著眾人的節拍,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粗魯的,一筷下去,盆里立刻起了個窟窿,盤里立刻削掉了“山頭”;更有那肚里缺油水的饕餮漢子,專挑回鍋肉,一筷插下去,兩三片巴掌寬的白亮亮肥肉在筷尖上直晃悠,他一臉羞赧地抖動筷子,早有懂事的漢子,熱情地將筷子迎過去,幫他拽著抬著丟進了碗中。大多數客人心平氣和,他們清楚,恁是那些魯莽者大筷小筷地夾肉搶菜,那盤里碗里,總有足夠的肉食;那盆里缽里,總有足夠的蔬菜。
伴著夾菜的聲聲吆喝,伴著咀嚼的撲哧撲哧,伴著酒杯碰撞的乒乒乓乓,人們的肚圓了,臉紅了,話多了,先前沉悶的堂屋,就像一口逐漸煮沸的鍋,開始撲騰、翻滾。劃拳的,拼酒的,聚成堆,圍成團。在推杯換盞中,在大呼小叫中,他們就像一只只好斗的公雞。加上助威的,起哄的,嘰里呱啦中,只把屋頂掀翻。更有那油腔滑調的男人,專找那些潑辣大方的女人,開一些不暈不素的玩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哧哧直笑。那被逗弄的女人那敢示弱,她趁了男人夾菜的空隙,端著早就準備好的半碗肥肉,偷偷溜到男人身邊,猛地將半碗肥肉扣在男人碗里,并趁機用筷子攪幾攪。男人發現中計,扭頭起身要反擊,潛伏在身邊的三五個女人早已站起身,結結實實地將他按在了座位上。望著油膩的肥肉,男人先前的囂張很快變成了沮喪。吃吧,本就塞滿油膩的肚子見了肥肉就發憷;不吃,幾個虎視眈眈的女人豈肯放過?萬般無奈中,男人只好哭喪著臉搖著頭,磨磨蹭蹭地夾著肥肉往嘴里賽,一屋子的男女因了這插曲,都放肆地打著哈哈,將目光齊刷刷投向男人,羞得男人閉著眼睛直搖頭。
屋里的嬉戲并沒影響主人的忙碌。此刻,女主人穿梭在桌前與灶邊,時而添把柴禾,時而將鮮嫩的豌豆尖丟進鍋里燙燙又手忙腳亂地端上餐桌,時而將桌上的冷菜倒里鍋里熱熱又送回去。男主人則提著酒壺,繞著桌子殷勤地參酒勸酒。盡管他們都還餓著肚子,卻依然眉開眼笑。他們明白,只要客人吃得開心,吃得高興,那就是他們的快樂,吃刨湯不就是讓鄉親們聚一聚,樂一樂?不就是讓大家在歡樂中忘記一年的不快?
杯盤狼藉中,客人們站起身,剔著牙,打著嗝,心滿意足地往回走。此后,他們就像吃轉轉戶,從張家吃到李家,從李家吃到王家,一張油嘴幾乎不曾間歇。一個院子吃完,春節也就到了,一出新的大戲又將開始。